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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十)》 | 上传时间:0000-00-00 / 点击:


于是人家开始排练青年音乐家的作品,同时也不中止练习克利斯朵夫的作品.一部是三幕的,一部是两幕的;戏院决定拿它们在同一晚上演出.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拨的人见了面.他要亲自报告这个消息.那青年说了许多感激的话,表示没齿不忘.
    经理全副精神的对付克利斯朵夫的剧本,克利斯朵夫当然没法阻止.另一部作品的演出没有被照顾到,克利斯朵夫却一点都不知道,只参加了几次排练,觉得作品很平常,随便表示了一些意见,人家也不表欢迎;他便至此为止,不再顾问.此外,经理又要那位新进作家把作品删节一部分,倘若他愿意马上演出的话.这种牺牲,作者先是很乐意的答应的,不久却大不痛快了.
    上演那晚,新作家的剧本完全失败,克利斯朵夫的大为成功.有几家报纸竭力攻击克利斯朵夫,说那是故意做的圈套,要陷害一个年轻而伟大的法国作家;他们说歌剧院为了巴结德国大师而把法国作家的音乐割裂了;而这个德国大师是妒忌一切新兴的明星的.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,想道:"他会答复他们的."
    "他"可是一声不出.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批评剪了一部分寄给他,附了一句话:"你看到没有?"
    他回信说:"遗憾之至!那位新闻记者太关切我了!真是,我很抱歉.最好还是别放在心上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笑了,心里想:"他说得对,这个胆怯鬼."
    于是他把这件事象他所谓的"置之脑后"了.
    但那个难得看报,而且除了体育新闻以外都看得很马虎的乔治,这一回竟一眼看到了抨击克利斯朵夫最剧烈的文字.他认得那个记者,便跑到一家准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去,果然找到了,打了他嘴巴,跟他决斗,一剑刺伤了他的肩膀.
    第二天,克利斯朵夫一边吃中饭一边从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这件事,马上气都塞住了,饭也没吃完,就赶到乔治家里.出来开门的就是乔治.克利斯朵夫象一阵狂风般卷进去,抓着他的胳膊,愤愤的摇着,破口大骂.
    "畜生!你为了我去跟人打架!谁允许你的?你这个小子,你这个糊涂虫,居然来管我的事!难道我自己管不了吗,嗯?你以为占了便宜!你给这个坏蛋面子,跟他决斗.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.这一下他变了一个英雄了,知道没有,傻瓜?而且要是不巧......(我断定你是依着你的老脾气,冒冒失失的去干的)......要是你送了命!......可怜虫!我简直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!......"
    乔治早已笑得象疯子一般,听了最后一句威吓的话,更是捧腹大笑,把眼泪都笑出来了:"老朋友,你真是怪了!太滑稽了!因为我替你出了气,你这样的骂我!下回我攻击你,也许你会跟我拥抱了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,把乔治搂在怀里,亲着他的脸,然后又说:"我的孩子!......对不起.我老糊涂了......可是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.跟人打架,亏你想得出!我们犯得上跟这种人打架吗?答应我,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."
    "我什么也不答应你,"乔治说."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."
    "我可不许,听见没有?倘使你再闹这种事,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,我要登报否认你,我要把你......"
    "取消继承权是不是?好,随你罢."
    "得啦,乔治,我是央求你呀......你这么来一下有什么用呢?"
    "亲爱的老朋友,你人比我好几千倍,比我多知道的事简直数不清;但对于那些流氓,我比你认得更清楚.你放心,那是有用的;现在他们要侮辱你,先要把他们的毒舌掂掂斤量了."
    "嘿!那些小子对我有什么相干?他们说的话,我都一笑置之."
    "可是我并不一笑置之.你只管你自己的事罢."
    这样以后,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么新的文章引起乔治猜疑.事情真滑稽:以后的几天,从来不看报的克利斯朵夫,居然扑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着所有的日报,预备看到一篇辱骂的文章,就想尽方法(不管是怎么卑鄙的方法)不让它落在乔治眼里.过了一星期,他才放了心.孩子果然说得不错.乔治的举动教那些叫叫嚷攘的家伙都要想一想了,......而克利斯朵夫一边尽管埋怨小疯子耽误了他八天的工作,一边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教训他.他想到从前......还不算怎么长久呢......自己为了奥里维而跟人决斗的事.于是他仿佛听见奥里维对他说着:
    "由他去罢,克利斯朵夫,我欠你的债也得还你的."
    人家的攻击,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为意,另外一个人却没有看破一切的涵养.那便是爱麦虞限.
    欧洲的思想界演变得非常快.它仿佛跟机械方面的新发明和新的引擎同时加增了速度.偏见与希望这种存粮,从前足够维持人类一二十年的,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掉了.几代的思想都在那里飞奔,一代跟着一代,往往还是一代踏着一代:时间已经下了冲锋令.......爱麦虞限被人追出了.
    讴歌法兰西毅力的诗人从来没否认他宗师奥里维的理想主义.尽管爱国心那么热烈,他依旧崇拜精神上的崇高伟大.他在诗歌中提高着嗓子预告法兰西的胜利,乃是要借此表示自己的信仰,表示他的爱法兰西是因为它代表今日欧罗巴最高的思想,代表那个向暴力反攻而得胜的权利.不料权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气息,暴力又赤裸裸的出现了.新兴的一代,结实,耐苦,渴望战斗,在没胜利之前就存着胜利者的心理.他凭着他的肌肉,凭着他宽阔的胸脯,凭着他的强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,凭着他象鸷鸟一般遨翔于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扬扬,急不及待的想扑下来试试他的利爪.民族的英武,超越海洋超越阿尔卑斯的飞翔,横跨非洲沙漠的驰骋,新时代的十字军(神秘气息不比菲力浦二世和维尔哈杜伊昂为少,功利观念也不比他们多),(菲力浦二世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的法王,第三次十字军领袖之一.维尔哈杜伊昂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法国史家,政治家,曾发动第四次十字军.)把民族的头脑冲昏了.那些年轻人对于战争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来的,以为是壮美的.他们声势汹汹,取着挑衅的态度.什么和平,什么思想,他们都厌倦了;他们所宣扬的是战争,说法兰西的威力将来可以在战争的洪炉中锻炼出来.因为种种的学说无非是可厌的空谈,他们便存了反抗的心,瞧不起以信仰为主的理想.他们大吹大擂,提倡狭窄的见识,粗暴的现实主义,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,露骨的自私自利,只要能增加本国的光荣,不惜把别人和别的民族踩在脚下.他们排斥外族,反对民主,极力主张......连最无信仰的人在内......恢复旧教的势力,因为他们需要把"宇宙万物的本体"集中在一处,需要把"无穷无极"交给维持秩序而掌权的人监督.昨天那些温和的饶舌家,空洞的理想主义者,人道主义的思想家,不但受到轻视,并且还被认为社会的罪人.在青年人眼中,爱麦虞限便是属于这一类的.而爱麦虞限为之非常痛苦,也非常愤慨.
    他知道克利斯朵夫象自己一样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,而且更厉害,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.他的恶劣的心绪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,不再去看他.现在他的骄傲仍旧不允许他去找克利斯朵夫,使人看出他后悔.但他想出办法,好象是无意中遇到的,而且还使对方先来迁就他.这样以后,他的小心眼儿的脾气总算满足了,不再隐藏他欢迎克利斯朵夫的访问.从此两人时常见面,不是在这个家里,就是在那个家里.
    爱麦虞限把心中的牢骚都对克利斯朵夫说了.他被那些批评惹得气愤之极;又因为克利斯朵夫不怎么动心,就拿报上评论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给他看,人家说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,不懂和声,剽窃同行,亵渎音乐,叫他做"老疯子";又说,"这些大发神经的表演,我们受够了!我们是代表秩序,代表理智,代表古典的平衡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看了只觉得好玩,他说:"这是应有的事.青年人总把老年人丢在臭沟里的......不错,在我的时代,一个人要到六十岁才被认为老.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......无线电,飞机......每一代的人都疲倦得更快......可怜的家伙,他们的得意也不会久的!让他们赶快瞧不起我们,在太阳底下耀武扬威罢!"
    但爱麦虞限不是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健康的人.他思想上是刚强的,却受着有病的神经控制;心是热烈的,身体是残废的;他需要战斗,却生来不是个战斗的人.某些恶毒的批评竟使他痛彻心肺.
    "啊!"他说,"要是批评家们知道,他们随便说的一句不公平的话使艺术家受到怎样的痛苦,他们也要觉得那套本领可耻了."
    "他们何尝不知道!他们就靠这个过活的.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吗?"
    "那简直是一般刽子手.我们被生活折磨到浑身是血,为了跟艺术斗争而筋疲力尽.他们非但不伸出手来,不用慈悲的态度提到你的弱点,不用友善的心情帮你补救那些弱点,倒反双手插在袋里,眼睁睁的看你挑着重担上坡,说:'哼!他到不了的!......,等到你上了山顶,有的说:'上是上去了,可是方法不对!,有些更固执的还说:'他并没爬到呀!......,......他们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来,已经是你的大幸了."
    "话得说回来,有时他们中间也有两三个好人,那给你的好处才大呢!毒蛇猛兽到处都有,不论哪一行.没有慈悲心的艺术家,抱着一肚子虚荣和牢骚,把世界当作他的战利品,因为不能细细咀嚼而暴跳如雷:这样的人不是也有吗?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吗?你得耐着性子.不论什么祸害都还有点儿好处.最凶恶的批评家对我们也是有益的;他好比一个练马的人,不许我们在路上闲逛.每次我们自以为达到了目的,就有猎狗来咬我们的腿.往前罢!得跑得更远一点,爬得更高一点!我还在向前,它已经不耐烦再来追我了.别忘了那句阿拉伯的名言:'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.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.,我们应该可怜那般不受骚扰的艺术家.他们将来会留在半路上,懒洋洋的坐着.等到他们想站起来,两条拳曲的腿已经挪不动了.我的敌人其实是朋友,我欢迎他们.他们在我一生中给我的好处,远过于我的朋友,因为所谓朋友其实倒是敌人."
    爱麦虞限不由得微微的笑了.随后他说:"可是象你这样一个老战士,受一般刚出头的小子教训,不觉得难过吗?"
    "我只觉得他们好玩,"克利斯朵夫回答."这种傲慢表示他们热血奔腾,只想往外流.从前我自己就是这样的.这是三月中的骤雨,下在刚刚复活的土地上......让他们来教训我们罢.归根结蒂,他们是对的.应当由老年人去学青年人!他们利用了我们,忘恩负义是应有之事!......但他们凭了我们的努力,可以比我们走得更远,可以把我们尝试的事去实地做出来.倘若咱们还有点儿朝气,那末也来学一学,想法子脱胎换骨.要是办不到,要是咱们太老了,那么瞧着他们,咱们心里也高兴.看到萎靡不振的人类永远会开出鲜花来,看到这些青年人的乐天气息多么有生气,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去冒险,看到这些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种族:不是挺有意思吗?"
    "没有我们,哪里会有他们!他们的欢乐是我们的眼泪给培养出来的.那骄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开出来的花.你们就是这样的为人作嫁......"
    "这句古话是不对的.我们创造一个超出我们的种族,其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.我们把他们的储蓄收起来,在一间四面通风的小屋子里保护它,拼命的抵着门才能挡住死神.我们亲手开辟了胜利的路,让儿子们走.我们的苦难把前途挽救了.我们把方舟驶到了福地的进口.它将来会驶进港去,带着他们一起,同时也靠了我们的力量."
    "我们横渡沙漠,拿着神圣的火把,捧着我们民族的神明,把这批在今日已经成人的孩子背着走,可是他们还会有一天记得我们吗?......忧患痛苦,忘恩负义,这些滋味我们已经尝够了."
    "那末你后悔吗?"
    "不.一个象我们这样轰轰烈烈的时代,为了它所创造的一个时代作牺牲,的确有一种悲壮的伟大,使你感到醉意.舍身忘我的欢乐,现代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了."
    "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人.我们爬上了尼波山,山脚下展开着我们不会进去的地带.(据《旧约.申命记》,摩西去世以前,曾登此眺望上帝预示他不能进去的福地.)但我们比那些将来进去的人更能欣赏那风景.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,就看不见平原的广大与遥远的天边了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给乔治和爱麦虞限的那种令人安定的影响,是从葛拉齐亚的爱情中汲取来的.由于这股爱情,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年轻的东西密切相连,才对于生命的一切新的形式永远抱着同情.不管使大地昭苏的是什么力量,他总是跟这力量在一起,哪怕在和他对立的时候.看到那些新兴的民主政治,一小部分的特权阶级为了自私自利而惊呼狂叫,克利斯朵夫可是不怕;他决不把衰老的艺术死抓不放,决不奉那些陈言俗套为金科玉律;他深信不疑的等着,等一种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艺术,从虚无缥渺的幻境中,从科学与行动已经兑现的梦想中产生出来;他欢迎世界上新的曙光,不管旧世界的美是否要跟自己一同死灭.
    葛拉齐亚知道她的爱情给克利斯朵夫的好处:因为知道了这一点,她精神上达到了更高的境界.她用书信来对他发挥力量.并非她有什么可笑的念头,想在艺术方面指导他:她太聪明了,对自己的界限看得很清楚.但她那个准确而纯粹的声音好比一只音叉,给他拿去调准灵魂的.只要克利斯朵夫觉得那声音说出来的就是他自己所想的,他就能想到一些完全准确,纯粹,而值得说出来的思想.一架美妙的乐器的声音,对于音乐家正象他的梦境所寄托的一个美丽的肉体.两颗相爱的心灵自有一种神秘的交流:彼此都吸收了对方最优秀的部分,为的是要用自己的爱把这个部分加以培养,再把得之于对方的还给对方.葛拉齐亚不怕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她爱他了.因为大家不在一起,也因为她知道永远不会嫁给他,所以她说话倒更自由了.这爱情有股宗教般的热诚感染了克利斯朵夫,使他能永久保持和平的心情.
    葛拉齐亚固然给克利斯朵夫领会到和平,但她自己早已没有和平了.身体完全磨坏了,精神的平衡也受到严重的损害.儿子的情形并无起色.两年来她老是惴惴不安的过日子,而雷翁那罗还要玩那种致人死命的手段,增加她的恐惧.他使爱他的人整天提心吊胆的本领,简直到了最高峰;为了要人注意,为了折磨坏人,他空闲的头脑里装满了奇妙的念头,结果竟变成一种狂病.最惨的是,在他装病的时候,真正的病慢慢的加深了,死神来到门口了.真是惊心动魄的讽刺!葛拉齐亚几年来被儿子假装的病磨够了,等真病来的时候倒反不再相信......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度的.她的慈悲心被谎话透支完了.临到雷翁那罗说出了实话,她却以为他做戏;而她一朝明白真相之后,又一辈子的悔恨不尽.
    雷翁那罗恶毒的心理始终不变.他对谁都不爱,却不答应周围的人除他以外再喜欢别人.他唯一的情欲是妒忌.他把母亲和克利斯朵夫隔离了还不满足,还想毁掉他们之间始终如一的亲密的关系.他已经拿他常用的武器......害病......教母亲发誓不再嫁人,但仍旧不放心,更要逼母亲和克利斯朵夫停止通信.这一下她忍无可忍了.儿子的滥用威权把她解放了.她揭穿他的谎话,狠狠的骂了他一顿,过后又责备自己,象犯了罪似的;因为雷翁那罗狂怒之下,真的病倒了.而他的病势因为母亲不愿意相信而更加严重.他愤恨之极,只希望快快死去,好对母亲出气,可没想到这希望真会实现.
    赶到医生告诉葛拉齐亚,说她的儿子没救的时候,她好似中了霹雳一般.但她还得把绝望的心情藏起去,骗那个屡次骗她的儿子.他自己也觉得这一回真的严重了,可不愿意相信,拚命瞅着母亲的眼睛,只盼望象他说谎的时候一样能看到责备他的表情.终于到了不能不信的时间.那对他跟他的家属都是可怕到极点:因为他不愿意死!
    看到儿子终于长眠不起的时候,葛拉齐亚没有一声叫喊,没有一声怨叹;她的沉默使人奇怪,其实她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;唯一的愿望是死.她继续干着日常的事,表面上照旧很镇静.过了几星期,她更加沉静的脸上甚至也会堆起笑容来了.谁也没想到她内心的悲苦,尤其是克利斯朵夫.她只把消息通知他,完全没提到她自己,对于克利斯朵夫又不安又恳切的来信置之不复.他想赶来,她教他不要来.过了两三个月,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严肃而恬静的口吻,认为把自己的弱点交给他负担是桩罪过.她知道她所有的感情都会在他心中引起回声,也知道他需要依傍她.她并没怎么苦苦的压制自己.她的能够得救是靠一种精神上的纪律.在倦于生活的情形之下,使她还能活下去的只有两点,就是克利斯朵夫的爱情和她那种意大利女子的宿命观念,......快乐也罢,痛苦也罢,骨子里她都是这个性格.这宿命观不是从智慧来的,而是一种动物的本能;凭着这本能,一头困惫之极的野兽会不觉得自己的困惫而眼睛发呆着望前走,象做梦一样,忘了路上的石子,也忘了自己的身体,直走到倒在地下为止.宿命观支持着她的肉体.爱情支持着她的心.她自己的生命已经消耗完了,只因为有克利斯朵夫可以给她寄托而活着.然而她那时更小心的避免在信中表白她的爱.没有问题,这是因为她的爱情比从前更强了,但也因为老记着亡儿的反对,使她的爱情受着良心的责备.于是她缄默了,强迫自己在某一个时期内不再写信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这缄默的道理.有时,他在一封语气单纯而平静的信中听到一些出人意外的口吻,表示有一股硬压着的热情在那里哀号.他吓坏了,却一句话都不敢提,好比一个人屏着气,生怕那个幻象消失.他知道她下一封信一定是特别冷淡的,因为要遮盖这一次的感情......然后又是一片恬静......
    一天下午,乔治和爱麦虞限在克利斯朵夫家里.两人都想着自己的烦恼:爱麦虞限是对于文坛的牢骚,乔治是为了某次运动比赛的不如意.克利斯朵夫心平气和的听着,很亲热的跟他们打趣.忽然有人打铃,乔治去开了.原来高兰德的当差送一封信来.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地方看信.两个朋友继续讨论,没看到背对着他们的克利斯朵夫.他走出了房间,他们根本没觉察,而等会发觉了也不以为意.但因为他老是不出来,乔治就去敲隔壁的门.没有回音.乔治知道老朋友的怪脾气,便不再坚持.过了几分钟,克利斯朵夫进来了,神色很镇静,很疲倦,很温和.他因为冷淡了客人表示很抱歉,又把刚才打断的话接下去,提到他们的烦恼,说了许多安慰的话.他的语气使他们莫名其妙的非常感动.
    然后他们走了.乔治跑到高兰德家,看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.她第一句就问:
    "他受到这个打击怎么样啦,那可怜的朋友?真是太残酷了!"
    乔治听了莫名其妙.高兰德向他解释,说她才送信去把葛拉齐亚故世的消息通知克利斯朵夫.
    葛拉齐亚来不及向任何人告别就去了.几个月来,她的生命差不多已经连根拔起,只要轻轻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.这次的流行性感冒发作的上一天,她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温柔的信,大为感动,想要叫他来,觉得一切把他们分隔的理由都是虚伪的,罪过的.因为没有精神,她把写信的事拖到下一天.到了下一天,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,写了几行就头昏脑晕,而且也踌躇着不敢写出自己的病状,怕惊动克利斯朵夫.他那时正忙着练习一阕带有合唱的交响曲,根据爱麦虞限的一首叫做福地的诗写的:两人都很喜欢这个题材,因为有点象征他们的命运.克利斯朵夫把这作品向葛拉齐亚提过好几回.第一次的演奏定在下星期内......那当然不该打搅他.葛拉齐亚在信中只说起自己伤风,后来还以为说得太过分,便撕掉了,又没气力再写.她预备晚上再动笔.不料到晚上已经太迟了.要他来已经太迟了.连给他写信也太迟了......死真是来得多快!要几百年才能培养起来的东西,不出几小时就被毁灭了......葛拉齐亚只来得及把手上的戒指交给女儿,要她转交克利斯朵夫.她一向和奥洛拉不大亲近,现在要离开世界的时候,才抱着一腔热情瞅着这张留在世界上的脸,紧紧的握着女儿的手,这只手将来可以代表她去握她朋友的手的;她快乐的想道:
    "我没有完全离开世界."
      怎么?我说,气势这样伟大的,充满着我耳鼓的,
       同时又这样温柔的声音,是什么声音?......
    ......《西比翁之梦》(《西比翁之梦》为古罗马作家西塞罗所著《共和国》第六卷内的一篇.)
    乔治热情冲动之下,从高兰德家里出来又回到克利斯朵夫那里.高兰德平日冒冒失失的话,早已给他知道葛拉齐亚在他老朋友心中所占的地位,甚至......(青年人是不知轻重的)......他还当做打哈哈的资料.但那时他又同情又紧张,体会到这样一件祸事所能给克利斯朵夫的痛苦;他要跑到他前面,拥抱他,可怜他.因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感情非常激烈,所以看了他刚才那种镇静的态度不大放心.他打了铃.没有动静.他再打铃,又照着跟克利斯朵夫约定的暗号在门上敲了几下,才听见一张椅子移动的声音,又听见沉重而迟缓的脚声.克利斯朵夫把门开了,脸上那么平静,使本来预备扑到他怀里去的乔治呆住了,不知道说什么好.克利斯朵夫很和气的问:"是你吗,孩子.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吗?"
    乔治心慌意乱,结结巴巴的回答说:"是的."
    "那末进来罢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过去坐在乔治没有来以前就坐着的椅子里:靠着窗口,把头仰在椅背上,瞧着对过的屋顶和傍晚天上的红光,根本不理会乔治.乔治假装在桌上找东西,偷偷对克利斯朵夫瞅了一眼.老人脸上毫无表情,夕阳照着他上半部的腮帮和一部分额角.乔治走到隔壁屋里,好似继续找着什么.刚才克利斯朵夫便是拿了信把自己关在这儿的.此刻信还在床上,被褥上清清楚楚有个身体躺过的痕迹.另外有本打开的书掉在地毯上,正翻在摺绉的一页.乔治捡起来一看,原来是《福音书》里叙述玛特兰纳遇到园丁的一段.(据《新约.约翰福音》第二十章,玛特兰纳于耶稣葬后到墓上去,发见墓穴已空,回头看到一个人,以为是园丁,其实便是复活的耶稣.此处隐指一个人见到了真主而不认识.)
    他又回到外面的屋子,东翻翻,西找找,免得手足无措,觑空又对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望了一眼.他很想告诉他,他替他多么难过.但克利斯朵夫神色那么开朗,使乔治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得体.那时的情形仿佛倒是他需要人家安慰了.他怯生生的说了句:"我走啦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头也不回过来,只说:"再会吧,孩子."
    乔治走了,轻轻的带上了门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这样的呆了好久.天已经黑了.他没有痛苦,没有思想,没有一个确切的形象.他好比一个困顿不堪的人,听着一阕模糊的音乐,并不想了解.赶到他弯着腰站起来,时间已经到了深夜.他望床上一倒,呼呼睡熟了.音乐继续在那里响着.
    于是他看见了她,她,那个心爱的人......她对他伸着手微微的笑着说:
    "现在你已经越过了火线."
    他的心溶化了.一片和平充塞着明星密布的空间,各个星球的音乐展开着它静止的,深沉的洪流......
    他醒过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,极乐的境界却依旧存在,听到的话始终在那里,象遥远的微光.他下了床.一种无声无息的,神圣的热诚鼓动着他的心.
  ......现在我看到了,我的儿子,
  在俾阿特利斯和你之间只有这堵墙壁......
    可是他已经跨过了他和俾阿特利斯之间的墙壁.(俾阿特利斯为但丁终生倾慕的爱人,上引诗句见《神曲.净罪界》第二十七.)
    他一半以上的灵魂久已到了那一边.一个人越是生活,越是创造,越是有所爱,越是失掉他的所爱,他便越来越逃出了死神的掌握.我们每受一次打击,每造一件作品,我们都从自己身上脱出一点,躲到我们所创造的作品里去,躲到我们所爱的而离开了我们的灵魂中去.最后,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了;自己最好的一部分已经在身外了.在墙垣的这一边,只有一个葛拉齐亚把他留着.而她也去了......现在,痛苦世界的门已经给关上了.他心里非常兴奋的过了一个时期,不觉得再有什么束缚,不再等待什么,不再依靠什么.他解放了.斗争已告结束.走出了战场,他望着燃烧的荆棘在黑夜中熄灭了.它已经离得很远.荆棘的火光替他照着路的时候,他自以为差不多到了山顶.可是从那时起,他又走了多少的路,而山顶并不见得更近.现在他才知道,即使永远走下去,也到不了那里.但是一个人进了光明的区域而没有把所爱的人丢在后面,那末即使跟着他们永远走下去,你也不会觉得时间太久.
    他闭门不出,也没有一个人来敲门.乔治把所有的同情一下子发泄完了:回到家里,放了心,第二天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.高兰德上罗马去了.爱麦虞限一点都没知道.他老是那么小心眼儿,不声不响的生着气,因为克利斯朵夫没有去回拜他.克利斯朵夫因此尽可以安安静静的和他心坎里的人作着无声的谈话;......从今以后,她象母腹中的婴儿一般不会再跟他分离的了.而他们的谈话又是多么动人,非言语所能形容,便是音乐也不大能表达出来.克利斯朵夫感情洋溢的时间,只能闭着眼睛,一动不动的听着自己的心歌唱.或者他坐在琴前,让他的手指几小时的说着话.在这一个时期,他的临时即兴比一生任何时期为多.他不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.写下来干吗呢?
    过了几星期,他重新出门和大家相见:除了乔治以外,跟他亲近的人谁也没想到他那些经过的情形.临时即兴的习惯还保留了一些日子,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.一天晚上,在高兰德家里,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弹了差不多有一小时,他尽量的发泄,忘了客厅里都是些不相干的人.他们都不想笑他.这些惊人的即兴把大家听得皇皇然不知所措.连那般不懂其中意义的人,心里也难过极了;高兰德甚至含着眼泪......克利斯朵夫弹完了,突然转过身来,看到大家激动的情形,便耸了耸肩膀,大声笑了出来.
    他到了一个境界,便是痛苦也成为一种力量,......一种由你统制的力量.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,而是他教痛苦屈服了:它尽管骚动,暴跳,始终被他关在笼子里.
    这个时期产生了他的最沉痛同时也是最快乐的作品.其中有《福音书》里的一幕,那是乔治一听就知道的:
   
    "女人,你为什么哭?"
    "因为有人把我主挪走了,不知道放在哪里."
    她说完之后转过身来,看见耶稣站在面前:而她不知道就是耶稣.
    另外有一组悲壮的歌,依着西班牙的通俗歌谣写的,其中特别有一首情歌,凄怆的情调好比一朵黑色的火焰:
    我愿成为那座埋葬你的坟墓,
    使我的手臂可以永远抱着你.
    ......还有两阕交响曲,题目叫做《平静的鸟》和《西比翁之梦》.在约翰.克利斯朵夫.克拉夫脱的全集中,这两件作品是把当时音乐上所有最高的成就,结合得最完满的:德意志的那种亲切.深奥.富有神秘气息的思想,意大利的那种热情的曲调,法兰西的那种细腻而丰富的节奏,层次极多的和声,都被他融和在一起了.
    这种从"生别的悲痛中发生的热情",维持了两三个月.然后,克利斯朵夫怀着坚强的心,踏着稳实的步子,又回到人生的行列中去了.悲观主义的最后一些雾,苦修的心灵的灰暗之气,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幻境,都被死亡的风吹开去.纷纷四散的乌云中显出一条长虹.天色更明净,好象被泪水洗过了似的,堆着微笑.这是山峰上恬静的黄昏.
  
    $$$$第 四 部
   
    潜伏在欧罗巴森林里的火开始往上冒了.这儿给你扑灭了,它在别处又烧起来.浓烟滚滚,火星四射,从这一处跳到那一处,燃着干枯的荆棘.在东方,前哨战揭开了国际战争的序幕.整个的欧罗巴,昨天还带着怀疑色彩而萎靡不振的,象死了的树林一般的,今天已经被大火包围了.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厮杀的欲望.战争随时可以爆发.你把它压下去了,它又抬头了.最无聊的借口也能成为它的养料.大家觉得受着偶然的支配,偶然就能发动争端.连一般最和平的人也感到事情不可避免了.那些理论家正扯着蒲鲁东的旗号讴歌战争,认为可以发挥人类最高的德性......
    西方民族的身心复活,原来归结到这个结果!热情的行动与信仰,竟然把民族逼上了屠杀的路!要使这个乱冲乱撞的行动有个预定的,经过选择的目标,唯有一个拿破仑式的天才才能办到.但欧洲无论哪里都没有这种行动的天才.仿佛大家特意挑了一批最庸碌的人当家.人类的聪明不在这方面.......你只有听任那个带着你往前冲的巨潮摆布.统治的和被统治的都是一样.欧罗巴的局势是普遍的紧张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回想起那次跟皇皇不安的奥里维一同经历的,差不多一样紧张的情形.但那时战争的威胁不过象转瞬即逝的乌云.现在,威胁的影子可罩着整个的欧洲了.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也改变了.他不能再参加这些民族的仇恨.他的心境正象一八一三年代的歌德:没有恨,怎么能厮杀?过了青春,又怎么能恨?他早已走出仇恨的区域.他对于这些相持不下的民族完全一视同仁,不分轩轾.各个民族的价值,对世界的贡献,他都认识清楚了.一个人在精神上到了相当程度,就"不再分什么民族,而对于邻族的祸福会感觉得象同胞的祸福一样亲切".暴雨的乌云已经沉到你脚底下,周围只有天空,......"给鹏鸟飞翔的无边无岸的天空".
    然而有时候,克利斯朵夫也觉得四周的敌意有点儿难堪.在巴黎,大家表示得那么露骨,使他随时感到自己属于敌对的民族;便是他心爱的乔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对德国的心情,使他悲伤.于是他走开了,推说要看看葛拉齐亚的女儿,到罗马去住了一阵.但那边的环境也并不安静.民族主义的骄傲已经象瘟疫一般的蔓延到了,改变了意大利人的性格.那些素来被克利斯朵夫认为麻木而懒散的人,现在也只想着武功,想着战争,想着侵略,想着罗马的鹰隼在利比亚沙漠的上空飞翔;他们自以为回到了罗马帝国时代.(公元前一世纪时,利比亚为罗马帝国领地;一九一二年后,又曾沦为意大利的殖民地.)最了不起的是,各个对立的党派,社会党,教会派,保王党,都极真诚的受着这种狂热的感染,而并不以为反叛自己的主义.可见各个民族一旦被传染病式的热情扫荡之下,所谓政治,所谓人类的理智,都会变得无足重轻.那些热情还不屑于消灭个人的热情,只是利用它们,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个目标.在功业彪炳的时代,情形一向是这样的.亨利第四的军队,路易十四的内阁,那些建立法兰西的丰功伟业的先民,富于理智与坚于信仰的,和追求名利与享乐的一样的多.不论是扬山尼派还是好色之徒,是清教徒还是情欲强烈的人,在满足他们的本能的时候,连带也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.在将来的战争中,国际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一定都会参加;象他们国民议会时代的祖先一样,各人都深信这是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,为了求永久的和平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站在罗马耶尼居峰的平台上,带着嘲弄的笑容,眺望这个又杂乱又和谐的城市,正好象征山峰底下的世界:古时的废墟,巴洛克式的屋面,现代的建筑,虬结在一处的杉树与蔷薇,......各个世纪,各个作风,被聪明的头脑溶成一个坚固而连贯的整体.同样的,人类的精神会把它本身所具备的秩序与光明,照在纷争不已的世界上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留在罗马的时期很短.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太强了,他有点儿害怕.要能利用这种和谐,他必须站得远远的;在这儿留下去颇有被吞没的危险,好似多少与他同种的人一样.......他不时上德国去住一下.但虽然德法二国的冲突迫于眉睫,结果还是巴黎永远在吸引他.那边有他当做儿子一般的乔治.而且他不但受着感情方面的影响,思想方面的理由对他也有作用.一个思想活跃的,热烈参预一切精神生活的艺术家,不容易再习惯德国的生活.并非那边缺少艺术家.而是艺术家在那边缺少空气.他们和自己的民族隔离了;大家对他们不感兴趣,都忙着别的事,或是社会方面的或是实际方面的.诗人们因为人家瞧不起他们的艺术,也就存着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们的艺术中去了;他们一气之下,干脆把自己和群众生活的最后一些连系斩断,而只为了几个人写作.他们都是很有天分的,精练的,贫弱的小贵族,本身也分化为许多敌对的小组,在狭小的天地中喘不过气来;因为不能扩大范围,他们便拚命的往下挖,把泥土翻来翻去,直到把里头的精华吸尽为止.于是他们在一片混乱的梦境中迷失了,甚至不想把梦境彼此沟通.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雾中挣扎.没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们.各人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光明.
    反之,在莱茵河那一边,每隔一些时候必有些集体的热情,群众的骚动,在艺术上面吹过.象巴黎被铁塔威镇着一样,照在欧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远不熄的灯塔,那个古典的传统,靠着几百年的辛苦与光荣培养起来而一代一代的传到现在的.它既没有把精神奴役,也没有加以拘束,只是指出了几世纪以来所遵循的大路,使整个民族都受到它的光明.德国的思想家象黑夜里迷失的鸟一般投向遥远的灯塔的,已经不止一个.可是把邻国多少慷慨的心引到法兰西来的那股声气相求的力量,法国有谁想得到呢?伸手乞援而与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!......而你们德意志的弟兄们看不见我们,没听见我们说着:"瞧,我们在这儿伸着手啊.不论什么谎言与仇恨,都不能教咱们分离.为了求我们精神的伟大,民族的伟大,我们需要你们,你们也需要我们.我们是西方的一对翅膀,缺了一个就飞不起来.战争要来就来罢!咱们的手始终紧紧的握着,象兄弟般契合的心灵始终在一块儿飞跃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.他感觉到两个民族是怎样的相得益彰,也感觉到倘若彼此不相助的话,他们的精神,艺术,行动,又是怎样的残缺不全.他因为出身于莱茵河流域,正是两股文明合流的地方,所以从小就本能的感觉到它们需要联合一致,而他的天才一辈子都在无意中求两翼的平衡.他越富于日耳曼民族的梦想,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与条理.法兰西对他显得那么可贵,就为了这一点;而他在法国也更加能认识自己,控制自己,保持自己的完整.
    他能对付那些与他有害的成分,也能吸收与他不同的力量.一个元气旺盛的人健康的时候,能吞下所有的力量,连有害的在内,而且能把它们化为自己的血肉.甚至有的时候,一个人会觉得跟自己最不相象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,因为其中可以找到更丰富的养料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喜欢的倒是那些和他对立的艺术家的作品,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;......因为他也有了摹仿者,自命为他的信徒,使他大为懊恼.那是一批老实的,用功的,品德兼备的青年,对他很恭敬的.克利斯朵夫很愿意能喜欢他们的音乐,可是没有办法,他只觉得那些作品一无价值.倒是另外一般对他个人表示反感,在艺术上代表与他对立的倾向的音乐家,能够使克利斯朵夫赏识他们的才具......反感,对立,那有什么关系呢?这等人至少是活的!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性.一个人缺乏了生机,即使他有一切其他的德性,也不能称为有道之士,因为他不是一个完全的人.克利斯朵夫开玩笑的说过,他只承认那些攻击他的人是他的信徒.有一回一个青年音乐家对他诉说自己的志愿,把他恭维了一阵,以为能讨他喜欢.克利斯朵夫问他:"我的音乐使你满足吗?你就是用我的方式来表白你的爱或恨吗?"
    "是的,大师."
    "那末你还是免开尊口!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."
    因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从的人,因为需要吸收别人的思想,所以他受着和他的主张完全相反的人吸引.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艺术,把他理想主义的信仰,把他的道德观念看作已经过去的人,他们对于人生,爱情,婚姻,家庭,一切的社会关系,另有一套看法,......他们都是好人,但精神上是发展到另一个阶段的;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磨了一部分的那种悲痛与苦闷,对他们简直是不可解的.这当然更好!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教他们懂得.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来证实他的思想:他对自己的思想很有把握.他所求的是要有机会认识别的思想,爱别的心灵.要爱,要认识,越多越好.要看,要想法子会看.他现在不但能容忍别人抱有他从前攻击过的思想,而且还觉得有意思,因为这样才能使世界更丰富.因为乔治不象他那样把人生看作悲剧,他才更喜欢乔治.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,或者都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种英雄式的克制功夫,那末人类也太贫弱了,太灰色了.人类需要欢乐,需要无所顾忌,需要敢于大胆的亵渎偶像,包括最神圣的在内.但愿高卢民族的诙谑精神永远不灭!怀疑与信仰,两者都是必需的.怀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毁,替明日的信仰开路......一个人渐渐的离开人生的时候,一切都显得明白了,好比离开一幅美丽的画的时候,凡是近处看来是互相冲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片和谐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对于物质世界的无穷的变化,也象对于精神世界一样的看清楚了.这是他第一次意大利旅行的收获.在巴黎,他特别和画家雕塑家来往,觉得法国民族的精粹都在他们那方面.他们非常大胆的追逐一切动的现象,抓住那些颤动的色彩,把遮蔽人生的网扯下来,使你的心快乐得直跳.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,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宝藏.有了这种精神上的极乐境界,无聊的喧闹与战争还算得什么!......便是这些喧闹与战争也成为世界奇观中的一部分.应当把什么都抓在手里,把积极的力与消极的力,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们的心中让它们融化.结果便是在我们胸中锻炼出来的塑像,精神的美果;凡是能使这个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,哪怕需要我们牺牲也无妨.从事于创造的人是不足道的.只有创造出来的成绩才是真实的......想要伤害我们的敌人休想接触到我们.我们是受不到你们攻击的了......你们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,我的身体早已不在那里.
    他创作的音乐,境界变得恬静了.当年的作品象春天的雷雨,在胸中积聚,爆发,消灭的雷雨.现在的作品却象夏日的白云,积雪的山峰,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的翱翔,把天空填满了......创造!就象在八月里宁静的太阳底下成熟的庄稼......
    先是模模糊糊的,元气充沛的,迷惘的境界,象丰满的葡萄,饱绽的麦穗,象怀孕的妇女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欢畅的感觉.管风琴隆隆的响着,蜂房里的蜜蜂唱着歌......从这片沉着响亮的音乐中间,渐渐的显出主要的节奏;行星的轨迹分明了,开始打转......
    于是意志出现了.它抓着风驰电掣的梦境,象驯服野马一般的把它紧紧夹着.创作的灵感,懂得带着它飞奔的节奏自有它的规则,非服从不可;它约束那些疯狂的力,替它们定下目标,指定行程.理智与本能开始合作了.黑洞洞的影子开朗了.前面的路上还有一团团的光明,它们也会在未来的作品中酝酿为互相关连的小天地......
    画上的稿图已经勾勒停当.晓色朦胧中露出了它的面目.色彩的和谐,脸上的线条,都变得明确了.为了完成作品,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宝藏.记忆的仓库也给打开,冲出一阵阵的香气.精神解放了感官,让它们如醉如狂;它自己可不声不响的伏在一边等着,预备挑选对象.
   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:工人们用着从感官方面抓来的材料,把头脑所设计的作品开始去做了.一个大建筑家是需要一批技术纯熟而肯卖力的工人的.大教堂便这样的完工了.
    "而上帝瞧着他的作品,觉得还不够好."
    建筑家把整个作品打量了一番,再亲自修改一下,使它更和谐.
    幻梦完成了.噢,我的上帝!......
    夏日的白云,通体放光的大鹏,缓缓的翱翔;整个天空被它们的巨翼掩蔽了.
    然而他的生活并不限于艺术.象他这一类的人不能不有所爱;他要的不但是一视同仁的爱,为艺术家散播给一切生灵的爱:而且还需要有所偏爱;他需要把自己给一般由他亲自挑选的人.这是树木的根须.他心中所有的血都是靠这个爱更新的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的血还没到枯竭的时候,还受着爱的培养,......那是他最大的快乐.他的爱是双重的:一方面是对葛拉齐亚的女儿,一方面是对奥里维的儿子.他心中已经把两个孩子结合了,以后还要在实际上把他们结合起来.
    乔治和奥洛拉是在高兰德那儿见到的.奥洛拉住在她的表姨母家里;每年在罗马住几个月,余下的时间都待在巴黎.她十八岁,比乔治小五岁.个子很高,身子很直,姿态优美,头不大而脸盘很宽,淡黄头发,皮肤给太阳晒得黑黑的,上嘴唇有些薄髭的影子,明净的眼睛,笑盈盈的老是若有所思,肥胖的下巴,褐色的手,又美又圆又结实的胳膊,长得很好看的脖子:她很快活,爱享受,精神非常饱满.没有书卷气,也很少感伤情调,她性情象母亲一样的懒散,能一口气睡十一小时.余下的时间,她荡来荡去,嘻嘻哈哈,似乎还没完全醒.克利斯朵夫叫她睡美人,常常使他想起萨皮纳.她上床也唱歌,起床也唱歌,没来由的哈哈大笑,象儿童一样的傻笑,格格的笑声象打嗝.谁也说不出她把日子怎么消磨的.高兰德千方百计想教她一套漂亮的功架,那对一般的姑娘象油漆一样很容易涂上去,对奥洛拉可完全没用.她什么都不想学,一部书可以看上几个月,觉得作品挺有意思,但过了八天连名字题材都记不起了.她满不在乎的写别字,谈到高深的问题常常闹大笑话.她的年轻,她的兴致,她的没有书卷气,甚至她的缺点,近于麻木的糊涂,天真的自私,都使人觉得耳目一新.并且她老是那么自然.但这个老实而懒惰的女孩子有时也会挺无邪的卖弄风情,勾引一般青年,居然到野外去写生,或者弹弹肖邦的《夜曲》,拿着从来不念的诗集,说些想入非非的话,戴着同样想入非非的帽子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留神看着她,暗中好笑.他对奥洛拉的感情近于父亲的慈爱,宽容的,带点儿打趣的意味;同时也有一种虔敬的心理,因为这个预备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爱的女孩子,便是他当年的爱人的化身.谁也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情爱深到什么程度.唯一能猜到的是奥洛拉.她从小看见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老是在她身边,简直把他当作家族中的一分子了.以前不象兄弟那样受宠爱而感到痛苦的时期,她不知不觉的跟克利斯朵夫亲近,猜到他有同样的苦恼,而他也看到她的悲伤;两人并不明言,却把彼此的苦闷放在一起.后来她一发见母亲和克利斯朵夫之间的感情,便自以为参与了他们的秘密,虽则他们从来没告诉她什么.葛拉齐亚临死付托给她的使命,和此刻戴在克利斯朵夫手上的戒指,她都懂得其中的意义.所以她暗中和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的联系,用不着了解清楚就能感觉到它们的复杂.她很真心的喜欢那个老朋友,虽则从来不能花点儿精神把他的作品弹一遍或看一遍.她颇有音乐天分,可是连把题献给她的乐谱裁开来的好奇心都没有,只喜欢跟他不拘礼数的聊天.而自从知道在他那儿可以碰到乔治.耶南以后,她来的次数更多了.
    在乔治那方面,也从来没觉得和克利斯朵夫在一块竟会这样有趣.
    可是两个年轻人直过了好久才体会到自己真正的感情.他们先用着讥讽的眼光相看.两人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.一个是流动不已的水银,一个是沉沉酣睡的死水.但没有多少时间,水银变得平静了些,面酣睡的死水也似乎清醒了些.乔治指摘奥洛拉的装束,指摘她的意大利口味,......不大懂得细腻的层次,喜欢对比的颜色.奥洛拉却挖苦乔治,学他那种老气横秋而有些装腔作势的谈吐.尽管互相揶揄,两人依旧很高兴......可不知为什么高兴,是为了能互相讥讽呢,还是为了能借此搭讪?他们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进去了,他也俏皮的替他们传递冷箭.他们假装不在意;其实正是相反,他们对冷嘲热讽的话太注意了,而且绝对隐藏不了心里的怨恨,尤其是乔治,所以一见面就免不了斗嘴.那些口角并不怎样剧烈,因为大家怕伤害对方,觉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非常可爱,所以挨打也比打人更有意思.他们非常好奇的互相观察,睁着眼睛搜寻对方的缺陷,不料结果反而更加着迷.他们决不承认这一点.跟克利斯朵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,各人都说那一个讨厌极了.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给他们一个碰面的机会,他们都不肯轻易放过.
    有一天,奥洛拉在老朋友家里,说星期日上午再来看他.过了一会,乔治照例象一阵风似的卷进来,对克利斯朵夫说他星期日下午再来.星期日早上,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场奥洛拉.赶到乔治约定的时间,她却出现了,道歉说她有事相阻,不能早来,接着又编了一个小故事.克利斯朵夫觉得她这种无邪的手段挺好玩,便说:"可惜.你本来可以遇到乔治;他来过了,我们一块儿吃了中饭;下午他没空,不能待在这儿."
    奥洛拉大失所望,不再听克利斯朵夫的话了.他却高高兴兴的和她谈着.她心不在焉的对答,差不多要恨他了.忽然有人打铃.原来是乔治.奥洛拉不由得大为惊愕.克利斯朵夫笑着,望着她.她这才懂得他是耍弄她,便红着脸笑了.他又俏皮的用手指作着威吓的姿势.突然她感情冲动之下,跑去拥抱他.他在她耳畔轻轻用意大利文说着:"小顽皮,小坏蛋,小奸刁......"
    她把手堵着他的嘴.
    乔治看着他们又是笑又是拥抱,觉得莫名其妙.而他的诧异的,甚至有点儿着恼的神色,愈加使他们俩乐开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暗中使两个孩子接近.等到成功了,他又差不多埋怨自己.他不分高低的爱着他们,但把乔治批判得更严,因为他看出他的缺点;而另一方面他把奥洛拉看得非常理想,自认为对奥洛拉的幸福比对乔治的负有更大的责任:因为乔治近乎他的儿子,可以说代表自己的一部分.所以他不敢决定,把天真无邪的奥洛拉交给一个并不怎么天真无邪的同伴是不是罪过.
    他们俩订婚之后不久,有一天在树荫底下谈话,碰巧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走过,听见奥洛拉一边说笑一边向乔治问起他以前的一桩私情,克利斯朵夫不禁吓了一跳,乔治却很痛快的说了出来.此外,他们俩还坦然说些别的话,表示奥洛拉对于乔治的道德观念并没象克利斯朵夫那么重视.两人虽则非常相爱,却并不把彼此看做是永远分不开的.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,他们那种洒脱的精神固然也有它的美,但和旧制度的白头偕老,"至死勿渝"的结合是大不相同了.克利斯朵夫望着他们,不免有点儿惆怅......他们和他离得很远了!载着我们儿女的船驶得多快!......可是耐着点罢,早晚大家都会在彼岸相遇的.
    目前,那条船并不怎么考虑它的航路,只是随风飘荡.......使当时的风俗慢慢改变的自由精神,在思想与行动的别的方面照理也应当有所表现.可是并不:人类的天性是不在乎矛盾的.一方面风俗变得更自由了,一方面思想倒反变得不自由了,居然要求宗教替它戴上枷锁.而这两种各走极端的情形尽管极不合理,竟会在同一批心灵中出现.复兴旧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上流人物和知识分子着迷,把乔治和奥洛拉也迷住了.最有意思的是看到这个天生好辩的乔治,从来不信宗教,从来不理会什么上帝与魔鬼的,......对一切都冷嘲热讽的真正的小高卢人,......会突然之间说出真理就在基督旧教中间的话.他的确需要有一个真理,而这一个真理正好和他的需要行动,和他的法国布尔乔亚的间歇遗传,和他对于自由的厌倦相配合.小马游荡得够了;他走回来,自动的把自己缚在民族的犁上.只要看到几个朋友的榜样就够了:对于思想界的气压特别敏感的乔治立刻成为第一批的俘虏.奥洛拉跟着他,......无论他到哪儿,她都会跟着走的.他们一下子就非常的自信,瞧不起一切不和他们一般思想的人.噢,那真是大大的讽刺!这两个轻佻的孩子居然变了真诚的信徒;而葛拉齐亚与奥里维,凭着他们的纯洁,严肃,努力,和那样的苦心孤诣,倒反从来没得到信仰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很好奇的观察着这些心灵的演变,可不象爱麦虞限那样想对抗;因为爱麦虞限抱着自由的理想主义,看到从前的敌人重新得势非常气恼.但我们不能对抗吹过的风,只能等它过去.人的理智太疲劳了.它才作了一次巨人般的努力,昏昏欲睡,象一个熬了一天的疲倦不堪的儿童,在睡觉之前作着祈祷.梦乡的门又给打开了:除了宗教,还有那些通神的,神秘的,玄妙的理论,跑到西方人的头脑里来.连哲学也有些动摇了.被奉为思想上的神明,如柏格森,如威廉.詹姆斯,都踉踉跄跄的步履不稳了.甚至在科学里面也表现出理智的困乏.这种时间是会过去的.让他们喘一口气罢!明天,精神会清醒过来,变得更敏锐,更自由......辛辛苦苦的工作以后,睡眠是甜蜜的.难得有时间歇一下的克利斯朵夫,很高兴看到他的孩子们能代他享受这个清福,心定神安,自以为信仰坚固,相信着他们的美梦.他不愿意,也不能够和他们易地而处.他心里想,葛拉齐亚的哀伤和奥里维的烦闷在儿女身上居然解脱了,也是很好的事.
    "我们所有的痛苦,我,我的朋友们,多少在我们以前的人所受的痛苦,不过是使这两个孩子能够得到快乐......这快乐,安多纳德,你是应该享受而被剥夺了的!啊!一般不幸的人对于他们的牺牲所能产生的幸福,倘若能预先体会到的话,那可多么好!"
    为什么要反对这种幸福呢?我们不应该要人家依着我们的方式幸福,他们应该依着他们的方式幸福.充其量,克利斯朵夫不过很温和的要求乔治和奥洛拉,别太轻视象他一样不和他们一般信仰的人.
    他们却是连跟他讨论都有所不屑,神气之间仿佛说:"他是不会了解的......"
    在他们眼中,克利斯朵夫是个过去的人.而他们并不重视过去!他们中间常常很天真的谈着他们将来要做的事,等克利斯朵夫"不在"的时候............但他们的确很爱他......真是两个目空一切的孩子!他们在你身旁象蔓藤一般的生长.这股自然界的力把你推着,赶着......
    "去罢!去罢!你走开呀!现在轮到我了!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听到他们这种没有说出来的话,很想对他们说:"别这么急!我在这儿觉得很好呢.别把我当做死人看呀!"
    他觉得他们天真的专横的脾气很好玩.有一天他们对他表示轻蔑,他就满不在乎的告诉他们:"你们痛快说出来罢,说我是个老糊涂罢."
    "不,老朋友,"奥洛拉哈哈大笑的回答."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;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."
    "而你又知道些什么,姑娘?你算是大贤大哲了吗?"
    "别嘲笑我,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,可是他,乔治,他知道呢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笑了:"是的,孩子,你说得不错.爱人永远是无所不知的."
    要克利斯朵夫承认他们思想上比他高明还不难,要忍受他们的音乐可不容易.他们尽量磨他的耐性.只要他们一到,钢琴就不得休息了.仿佛小鸟似的,他们唱歌的兴致被爱情鼓动了,但不象小鸟那样会唱.奥洛拉对自己的音乐天分并不自负,可是对未婚夫的才具,看法就不同了;她不觉得乔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么高低,或许她还更喜欢乔治的呢.而乔治虽则很聪明,很会自嘲自讽,也差点儿被爱人的信心说服了.克利斯朵夫不和他们争,反而卖弄狡狯,跟奥洛拉说着一样的话.有些时候他厌烦死了,只能走出房间,把门关得特别响一些.他又恳切又怜悯的微微笑着,听乔治在琴上弹《特里斯坦》.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,把这个壮烈的曲子表现得象少女一般温柔.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哈哈大笑,可不愿意说出他好笑的缘故,只拥抱着乔治.他就是喜欢他这样,说不定更喜欢他了......可怜的孩子!......噢,有了爱,艺术也无足轻重了.
    他时常和爱麦虞限谈起他的孩子们,......(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).很喜欢乔治的爱麦虞限,开玩笑似的说克利斯朵夫已经有了奥洛拉,应该把乔治让给他,克利斯朵夫垄断一切太不公平了.
    虽是两人很少和外界往来,他们的友谊在巴黎社会中差不多已经成为美谈.爱麦虞限对克利斯朵夫抱着热情,只为了骄傲而不表示出来;为了要遮掉这点儿感情,他还故意喜怒无常,有时对克利斯朵夫很粗暴.但这也瞒不过克利斯朵夫.他知道这颗心现在对他多么忠诚,也知道这忠诚是多么可贵.没有一个星期他们不是见两三次面的.逢着身体不好,不能出门的时候,他们便写信,都是一些好象来自远方的信.世事的变化,远不及思想在科学与艺术方面所表现的进步使他们感到兴趣.他们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过活,对着他们的艺术苦思默想,或者在混沌的事实中间辨别出一些无人发见的,可是在人类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迹的微光.
    更多的时候是克利斯朵夫上爱麦虞限那儿去.虽然从最近一次病后,他的身体也不见得比朋友的强,但他们早已认为爱麦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将养.要克利斯朵夫轻而易举的爬上爱麦虞限住的六层楼也不可能了,走到的时候要歇好一会才能喘过气来.他们俩都一样的不知保重.尽管两人的支气管有病,时常会气塞,却都是烟瘾很大.克科斯朵夫宁愿自己上爱麦虞限家,这也是原因之一:因为奥洛拉往往为他抽烟的嗜好和他闹,使他不得不躲开.两个朋友在谈话中间时常会剧烈的咳呛,停下来相视而笑,好比两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.有时,一个会教训另外一个正在咳呛的人:但只消一口气平了下去,受教训的一个就坚决抗议,说咳嗽与抽烟无关.
    爱麦虞限堆满纸张的书桌上有个空的地位,蹲着一只灰色的猫,一本正经的瞅着两个抽烟的人,带着责备的神气.克利斯朵夫说它是代表他们的良心;因为不要跟良心照面,他便把帽子盖在它身上.那只猫非常虚弱,也不是什么贵种,当时爱麦虞限在街上把它在半死状态中捡来的;它受了那次磨难从来没复原,吃得很少,难得玩儿,没有一点儿声响;性情极温和,睁着聪明的眼睛钉着主人,他不在家的时候显得挺可怜,他在家的时候便心满意足的呆在他身边,不是沉思默想,便是几小时的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笼中的鸟出神.只要你对它表示一点儿关切,它就很有礼的打鼾.爱麦虞限兴之所至的摩它几下,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的摩它几下,它都耐着性子接受,永远留着神不抓人,不咬人.它身体娇弱,一只眼睛老在淌眼泪,常常咳呛;倘若它能说话,一定不会象两个朋友那样厚着脸说"抽烟与咳嗽无关";但他们的行为,它一律忍受,仿佛心里在想:"他们是人,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."
    爱麦虞限很疼它,觉得这个可怜的动物的命运和他的有些相象.克利斯朵夫还认为他们连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.
    "那也不足为奇,"爱麦虞限说.
    动物往往反映它们的环境,相貌会跟着主人而变的.一个糊涂人养的猫,目光决不跟一个有思想的人养的猫相同.家畜的和善或凶恶,坦白或阴险,聪明或愚蠢,不但依着主人给它的教训,还跟着主人的行为而定.甚至也用不着人的影响,单是环境就可以改变动物的长相:山明水秀的风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别有神采.......爱麦虞限的灰色猫,是和没有空气的顶楼,主人的残废,以及巴黎的天色调和的.
    爱麦虞限变得和气多了,跟最初认识克利斯朵夫的时期大不相同.一桩平凡的悲剧给了他很深的刺激.有一回他脾气来了,很露骨的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.于是她突然失踪了.他找了一夜,急得不得了,终于在一个警察分局里把她找到.原来她想跳在塞纳河里,正在跨过桥栏的时候被人扯住了衣角;她不肯说出姓名住址,还想去寻死.看到这个情形,爱麦虞限大吃一惊:自己受过了磨难以后再去磨难别人,那是他绝对受不了的.他把绝望的女子带回家,竭力安慰,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,他一定给她.他把她的气平下去了,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爱,拿自己生命中仅存的一部分交给了她.这样以后,所有他天性中的精华又在心中涌起来了.主张行动的使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桩行动是好的:就是勿加害于人.他的使命已经完成.掀起人间的巨潮的那些力,只拿他当作触发行动的工具.一旦完成了任务,他就一无所用:行动继续在那里进行,可不需要他了.他眼看着它向前,对于加在他个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经不以为意,但对于诋毁他信仰的行为还不能完全无动于衷.因为他这个自由思想者虽则自命为摆脱了一切宗教,还取笑克利斯朵夫是个伪装的教士,但象所有强毅的思想家一样,他究竟有他的祭坛,把梦想作为神明一般的供奉着,不惜拿自己作祭礼.现在这祭坛没人去礼拜了,爱麦虞限为之很痛苦.那些神圣的思想,大家千辛万苦才把它们捧上台的,一百年来最优秀的人为之受尽磨折的,现在却被后来的人踩在脚下:怎么能不伤心呢!所有这个法兰西理想主义的辉煌的遗产,......对于自由的信念,为了它有过多少圣徒.多少英雄.多少殉道者的,还有对于人类的爱,对于天下为一家.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渴望,......都被现代的青年们闭着眼睛糟蹋完了!他们中了什么风魔,竟会追念那些被我们打败的妖怪,竟会重新套上被我们砸得粉碎的枷锁,大声疾呼的要求武力的统治,在我的法兰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与战争的疯狂?
    "这不但在法国,整个世界都变得这样了,"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的说."从西班牙到中国,都受到同样的暴风吹打.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避风了!连我的瑞士也在高唱民族主义,不是滑稽吗?"
    "你看了这个情形觉得放心吗?"
    "有什么不放心的?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数人的可笑的情欲激发起来的,而是操之于一个支配宇宙的看不见的神明.在这个神明之前,我知道低头了.倘若我不懂得,那是我的过失,不是他的过失.你得想法去了解他.可是你们之中谁肯操心这个问题?你们得过且过,只看见近边的界石,以为那就是路程的终点;你们只看见鼓动你们的浪,看不见汪洋大海!今日的浪潮,是昨天的浪潮.我们的浪潮推动起来的.而今日的浪还得替明日的浪开路,使明日的浪忘记今日的浪,正如今日的浪忘记昨天的浪.我对于眼前的民族主义既不称赏,也不害怕.它会跟时间一同过去的,它正在过去,已经过去了.它是梯子上的一级.咱们爬到顶上去罢!输送给养的军曹自会来的.听呀,他已经在打鼓吹笛了!......
    (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来,把猫吓了一跳.)
    "......现在每个民族都有个迫切的需要,要集中自己的力量,立一张清单.因为一百年来各个民族都改变了,而这改变是由于相互的影响,由于世界上一切聪明才智之士作了巨大的投资,建立了新的道德,新的科学,新的信仰.每个民族和其余的民族一同踏进新世纪之前,的确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,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财产.一个新时代来了.人类要和人生订一张新的契约.社会将根据新的规则而再生.明天是星期